神兽
“ 它叫獬豸，懂人言知人性，能辨是非曲直，识善恶忠奸。”
一
天色湛蓝，一碧如洗，阳光下，阴霾无处遁形。
游人纷纷踏上金砖砌成的步道，驻足观赏远处辉煌的亭台楼阁，即使那些金砖都已无往日光泽，正在渐渐变得昏暗，变得百孔千疮。
正如现在的他一般。
思及此处，他轻笑，忽然觉得眼前的景致颇为眼熟。
英国青年伸手拂过汉白玉石雕，悠闲地踏过金水桥，风吹过他凌乱的金发，绿眸中荡漾出几分惬意与漫不经心。
许是记错了，欧洲总是有一大摊子烂事待他处理，怎么会有旅行的时间？
他抖抖夹克外套，仿佛甩去了全身负担，脚步声轻快悠然。他就这么溜溜达达到那座最大，最宏伟的太和殿。
汉白玉石阶沉稳庄重，朱红木柱屹立于宫殿口，顶天立地。整座宫殿气势磅礴宏伟，镇守人间，保佑这天朝国度得以长治久安。
突然，他发觉在黑漆漆的宫殿里，有一双明亮有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。
那是什么？他后退一步,心虚地左顾右盼：一切如常，游人们依旧三三两两沉浸于自己的世界。
可就趁他转头的空挡，那东西冲了出来，快如一阵黑色旋风向他袭去，刹那间，还来不及看清那是什么，他就被一股强大的力量猛地扑倒在地。
青年吓得险些大叫出来。
这家伙看起来像只大狮子，浑身却长有黝黑浓密的毛，背部的鬃毛如火焰，威风凛凛，四肢还生有鱼一般的鳞片，身形大如牛犊。它正瞪着眼，一张血盆大口正对着他的脑袋，咆哮着。
“这是镇守宫殿的怪物吗？”他心道，挣扎着想起身，却被它的两只前爪死死按住。
这时，大狮子不叫了，两只明亮的大眼睛看着他，眼中充满疑惑。
“笨蛋！快下来啊！”他在心里大喊道。
黑色大狮子晃晃脑袋，斜眼瞥瞥四周越来越多的人，果真腿一抬，灵活的一扭身子，从他身上下去了。
他松了口气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，微笑着向人们解释自己只是被绊倒了而已。
待人群散去后，他叉着腰低头开始仔细端详这个怪兽。
正巧，动物大眼一瞪，也一动不动，任他打量。青年上前一步，在它火焰般的鬃毛间，有只锐利的青色独角。
“原来你是只独角兽啊。”他放下手，如释重负。看向怪兽的眼光也亲近了许多。“怎么？在美洲那里过得不好，就来中国啦？”他笑道，亲切的口气，仿佛在面对一个许久不见的老友。
“独角兽”昂起头，翻一个白眼给他，表示错得离谱。然后，他头一歪，朝青年身后看去，继而撒开爪子，狂奔向太和殿屋脊的一角。
“你去哪儿啊？等等我。”他边喊边追上去。
十只金光闪闪的小兽站在屋脊一边的檐角上，虽然形态各异，但都规规矩矩地列成一队，昂首挺胸，面朝屋脊外侧，远眺天边。一位导游正站在檐角下，用英语讲解着每只小兽的故事：
“……它叫獬豸，浑身乌黑，外形很像麒麟，长有一角。站在第八的位置上，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兽，它很聪明，懂人言知人性，能辨是非曲直，识善恶忠奸。如果发现贪官或有罪的人，会用角触碰那人，并把其吃掉……”解说员的声音钻进他的脑海里。
他会意，眯着眼向屋脊上瞧了瞧，那站在第八位的小兽果真和地上的这只有几分神似。
“原来你叫獬豸，还是神兽，怪不得能窃听我心里所想。”
神兽獬豸得意洋洋地扬扬尾巴，对他的赞赏很是受用。
二
堂堂神兽找到他，难道只是单纯对外国人好奇吗？
仅仅几分钟后，獬豸便将答案告诉了他。
獬豸跑得飞快，引他来到一处僻静的角落，两个硕大的铜缸摆在拐角处。铜缸里头没有水，左右两则分别装饰有两个兽头，只有兽头是镀金的，与暗淡，沾满灰尘泥土的缸壁相衬，格外醒目。獬豸绕着两个缸走过几圈，不再向前跑了。
他凑上去细看，兽头的镀金竟也极不均匀，深一块，浅一块，像是打了补丁。
怎么会这样？紫禁城不是最富庶之地吗？
突然，獬豸大吼一声，视线落在他摸在兽头上的手，咬牙切齿，眼中恨意滔天，仿佛要将他碎尸万段方才罢休。
他吓了一跳，赶紧把手放下来。
一切又恢复平静，喜鹊跃上枝头叫过几声喳喳，扑棱扑棱翅膀飞去。
衬衫后背被汗水打湿，面对神兽发威，他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心虚，这么害怕。
铜缸上，几道刺刀刮过的痕迹，昭示着他曾经干过的一切。
是了，是了，他猛地想起来：在这里，自己是爆发过贪欲的。
源源不尽的白银，珠宝，宫殿……不够！远远不够！欲望这只大口袋从未被填满，如蛀虫般腐蚀着他的心，怂恿他如野兽般劫掠，甚至不惜用刀，一片一片，将最后一点金箔刮入自己的口袋。一如他几百年前的海盗生涯。
但百年后呢？他的辉煌，他的荣耀，他的霸主地位还不是像这紫禁城一般，在历史的长河中被粟灭，淡化，直至被世人遗忘吗？
一阵狂风刮过，枝头叶片摇曳不止，婆娑声嘲笑着他的无能。
他忽然两腿一软，手撑在地上，悲戚地放声大笑，笑声饱含自嘲。
“烧杀抢掠几百年，看看现在的你，得到了什么啊！”
他喊得撕心裂肺，不经意间，眼泪竟模糊了视线，沾湿了他的衣领。
獬豸默默绕到他身边，用角顶了顶他。
火焰可以吞噬一切，独独抹不掉罪孽。
青年伸过手摸了摸獬豸的头：“你说的不错，我有罪。我这就离开。”他一字一字地说。他看着神兽的双眼，獬豸的眼神澄澈如水，明亮如灯，让他躁动的心莫名地冷静下来。
说完，他低头理理衣服上的褶皱，外套搭在小臂上，绅士般离去。
可神兽突然扭过头，死死咬住他的衣角，不叫他走。
青年愣住了，这是被原谅的意思吗？
他试探性的又将胳膊搭在缸壁上，没想到獬豸这此不仅不生气，反而还朝他友好地咧咧嘴，以示安慰。
那一天，他跟着獬豸,逛过整个故宫，看过朱墙碧瓦,赏过绿树红花,獬豸也再未亮出独角。
日薄西山,到分别的时候,獬豸动了动嘴巴,似是要说点什么。
可须臾，神兽甩甩脑袋，掉过头,沉默着回太和殿去了。
青年僵在原地，看着夕阳下獬豸的背影渐行渐远。
它想对他说什么呢？
三
回欧洲前，他要去拜访一位老茶友。
当他谈及此事，先是含蓄的赔罪，再将他的遭遇一并讲述。
闻之，东方公子温和一笑，搁下手中经卷，动作儒雅不失风度。
“它想告诉你：紫禁城的一砖一瓦，百年后，风韵犹存。”